千山我独行,不必远送了。

【蔺苏】如你所愿(完)


接此篇的后文 →《礼我以魔》


《如你所愿》


来时蔺晨身旁有千军万马,去时马蹄扬起的尘土浩浩荡荡,身旁只余一人。

 
 
 

他单手去拎飞流的后衣领,不出所料被人一掌拍下。蔺晨也不恼,顾自翻身上马,拉着缰绳前行几步,听身后没有动静,又侧首唤道:“小飞流跟紧了,带你去找你苏哥哥。”

 
 

“苏哥哥!”苏哥哥在哪。

 
 

飞流遭他戏弄多回,自是不敢轻信。然而转头四顾,了无人烟,北境山峰崎岖,黑岩料峭,只有前方马蹄落声,惊动漫天黄沙,朦朦胧胧给他指明方向。少年仍像以往气恼,却也仍像以往朝着那唯一的路途紧追不舍。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梅长苏有一封信在他手里,用的是林殊的字迹。


 
 

他虽是受人所托将此信交付于霓凰郡主,但原本计划的线路中便途经抚仙湖。云南穆王府离此处不远,从南楚快马加鞭至金陵这种苦差都曾做过一回,相比之下绕个几十公里的远路也算不得亏。

 
 

蔺晨翻来覆去思量,还是没做那小人行径,只能对着信封那寥寥“霓凰吾妹”四字猜想,那个让所有人,包括梅长苏自己,一直念念不忘的少年林殊是怎番模样。 


 

他只在最初略略领教过那种高傲。

 
 

老阁主某天突然捡了个人回来,说是故人之子,满门尽灭,只留下林殊这唯一血脉,无论如何要保他性命。蔺晨逍遥自在惯了,管什么闲事也只随性,但亲爹毕竟是亲爹,纵是带回来的人剩一口气,他也耗心耗力从阎王爷那里再抢回半条命。

 
 

那人刚醒来的时候,烈焰灼烧过的全身堪堪露出一双眼睛,他什么话都听不进去,偏偏那双眼里悲伤也是高傲的,愤怒也是高傲的。起身不愿人扶,执笔不愿人代,但遭受过那般重创的身体根本无从按其所欲而行。

 
 
 

蔺晨晾了他几天,念其命比蜉蝣,偶尔会去瞅上一眼。他看那人缠满绷带的手提起一支笔来都松松垮垮,落下的字更是歪歪扭扭无可成形,他觉得这种挣扎无谓而可笑,却在抬头望见那眼中坚毅的光明时敛了笑意。 

 
 
 

那种不染战场成渠血流,从修罗地狱回归而至的光明。

很少有人的眼神能照进他心里,后来他救他,便是诚心实意。 

 
 
 

其后的半年多里,挫骨削皮,痛苦遍及全身,其痛啮血沁骨,每每要来回持续几日,几日过后又是余下酸楚,寻常人难以忍受。而林殊仍是不愿哭喊,痛极了便用力缩成一团,蔺晨本不想遭罪,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若是自伤而亡,倒也觉得郁闷。

 
 
 

于是他松了那人手脚,抱在怀里固定,有时感受到怀中人颤抖不止便会多嘴:“疼就喊出来,不笑话你。” 

 
 
 

林殊从来只摇头,痛得不出话。等到脱胎换骨,他瞧着那绷带一圈一圈往下,终于对着那张长时间只能看见一双眼睛的脸满意地点了点头,心想是个美人。


 
 

那之后这人再写第一封信,已是梅长苏的字迹。字如其人,没有从前的笔力,不再张扬热烈,也不再高傲,倒是清清冷冷,多几分孤傲。


 

一如当年梅长苏的那封信,他不曾看过一眼,却知道那信最终会抵达金陵。穆霓凰读信的时候,蔺晨没能趁机看见什么,但他大概也能知道信的内容。

 
 
 

只是这位血战沙场,退敌无数的女将军兀自落泪时,他还是不好意思地向后微微挪了两步。她眼眶尽红,曾经执剑杀敌的挺拔英姿已显得疲惫,多日来的煎熬等待显然耗去太多气力,虽不至形销骨立,却也是满面倦容。


 

蔺晨候了她读信片刻,又候了她悲痛片刻,才等到她强忍哀伤回话:“兄长一生心系国家,却言负我良多,然兄长所念,便是我所念。霓凰岂能不明白,又岂敢独占。”

 
 
 
 
 

他知她终会放下,于是也不多言,拱手告辞。

前尘往事自此无须再留恋,他已将最明亮的少年交付故人。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抚仙湖的仙露茶,到了飞流手里也只能泡出三分绝色。

 
 

蔺晨与梅长苏不同,茶香固然怡人,却不比酒酿醉心。而他能喝上飞流亲手泡的茶,也都是沾了梅长苏的光。蔺晨喜欢逗弄这个心智不全的少年,一开始只是贪图一个乐字,世人往来心思千回百转,飞流简单,喜怒哀乐便也直接,这在某种意义上和蔺晨所秉持的纯粹很是相同。

 
 

他疑心被他哄骗,表现在面上便是不愿与他交谈,但他又不知这茫茫天地,所寻之人究竟在何方,于是偏偏寸步不离,唯恐错过。蔺晨让他泡杯茶来喝,一提苏哥哥三个字,虽通通压住不作声响,仍不免嘟嘴瞪眼全是不满。

 
 

然而飞流纯粹,是因为他不明白,蔺晨纯粹,是因为他不在乎。

 
 
 

朝堂名利他不屑一顾,江湖自在也不如他心逍遥。蔺晨不是个孤傲的人,亦不觉自己身处高处不胜寒,他心很大,能容世间万物,其间美食美酒、美景美人最得喜爱;他也心窄,不念悲欢离合,其间生老病死、爱恨嗔痴皆如云烟。


与他自身相比,朝堂和江湖,不过都是围困一隅。

 
 

所以除开最基本的善恶,蔺晨行为处事都只看兴致。对梅长苏这般复杂的人,他向来不插手其事违其心意,真正动情阻拦,也只有过两回。

 
 
 

第一回还在琅琊山上,飞流捡回来不久,刚刚认定蔺晨是坏人,满心满眼只有苏哥哥。他养的鸽子来来去去几千里,个个飞得身形萧条,梅长苏终于安排稳妥,要下那江湖名动一方。他看得出来,梅长苏喜欢琅琊阁,但他也知道,这人下了江湖,最终还要回困朝堂。 

 
 

蔺晨拦他,因为这是他最后的机会。 

 
 

“我们赌一赌,你赢了,我答应你一件事。”

“赌什么?” 

 
 

他们赌喝酒。蔺晨前半生随心所欲而活,诗词歌赋不曾专攻,琴棋书画意在游山玩水之际添点雅趣。不过他云游四海时除了一纸折扇,腰间一葫芦也挂了许多年,志在尝遍天下美酒,一来二去堪称千杯不醉。

 
 
 

然而他输了。他仰首饮尽,见苍穹万里,夜幕云稀,星辰万盏;他支手倚头,见白颈如玉,眼波流转,薄唇绯红。酒坛边缘斜漏出来的酒水流经喉结泛着晶莹,一贯苍白的面色透出醺红,他扣着那后脑吻上那柔软嘴唇的时候,看到那双清冽的眼里闪过一丝讶异,一丝愤然,还有别的什么,来不及看清。

 
 

他握住了梅长苏伸出来不知是推拒或寻觅的手,十指相扣,拉长了语调在他耳边轻唤:“长苏——”

 
 
 

蔺晨靠在他一侧肩上,脸颊贴着脸颊,闭上了眼。

他必须醉了。

 


 
 

这是蔺晨头一回觉得悲伤,他悲伤天下虽大,却终有局限之处,人心亦然;他悲伤纵是人力回天,却无法抹灭过往,掌控将来。

他又悲伤又释然,因为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。


 

然而梅长苏最终只要走了那个葫芦,他诧异直言:“我原以为,你要的是自此不受约束。”

那人将葫芦往飞流手中一抛,笑眯眯地看他:“我若是做了决定,难道有人拦得住我?从今以后,你归我管。”

 
 
 
 

他到现在还记得的是,那个冬日天气极寒,大雪封山,也没能拦住这人留至年后。之后梅长苏常在江左,他仍是游历山水,但往往飞鸽一至,又是劳心劳力奔波的苦命。那时蔺晨只模糊认为,恐怕真如其所言,一切阻碍同他的信念相比都太过微不足道。

 
 
 

直到很久以后他才醒悟,梅长苏此去如此利落不回首,是因为他确信,何止万丈红尘,便是连天烽火,也会有人义无反顾,陪他走到最后一日。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对纯粹的人,无须用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。

这绕山绕水的一路,飞流也在蔺晨耳旁用苏哥哥也叨扰了一路。

 
 
 

每到一个地方,他的眼中先是期许,然后是焦虑,再然后是恼怒。他们没等到小灵峡的佛光,就有人不耐烦匆匆离开,凤栖沟的猴子灵动可爱,也没能博得少年几许欢心。蔺晨还想去顶针婆婆那顺两坛辣花生就回琅琊山,然而飞流却气呼呼地把他和马匹往另一个方向拽走。

 
 
 

少年抓耳挠腮,憋得满脸通红,似是想了许久,才说出两个字来:“金陵。”

 
 

他们常说梅长苏终究是要回去的,于是少年以为那人还会回到那个地方。

 
 

在盛名未负之时,他们也曾回过一趟金陵。那时金陵城中盛传的还是太子与誉王如火如荼的斗争,茶余饭后百姓议论纷纷,庙堂之上百官各执一词,偌大的都城表面繁花似锦,却藏不住内里的萧瑟颓唐。

 
 
 

那时一切刚刚开始,梅长苏还不是那个心硬到足以抵抗所有误解和悲痛的麒麟才子。与热闹的都城相比,昔日辉煌的林府背负了叛军骂名,已荒废至人烟罕见。


 
 

那也是蔺晨第一次看见梅长苏从心里涌出来的眼泪。飞流茫然不知,手足无措,呆在原地睁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梅长苏。而后他眼前一暗,有人曲着手掌覆盖住眼帘,他挣扎了几下,那人手掌是虚虚的,但手臂却绷得很紧。于是他听见蔺晨的声音:

 
 
 

“记住了,小飞流,乖孩子在这种时候是不会偷看的。”

 
 
 
 

对纯粹的人,无须用谎言去圆另一个谎言。

于生死问题上,梅长苏从不与蔺晨顾忌。求生避死是人的本能,有关大限的话题也总遭人忌讳。但梅长苏却在这个问题上空前直接,他总是问蔺晨,自己最长还有多少日子,并真诚而郑重地请求他竭尽全力。

 
 
 

蔺晨未曾给出过具体的时限,却曾反问:“你有没有想过飞流?”

 
 
 

梅长苏喝完手中的茶,再抬起头来看他时也未能回答。倒是坐在中间的少年,看了看四目相对的两人,明明一头雾水,却急忙抢话。

 
 

“苏哥哥在,飞流在。”


 

飞流在,苏哥哥就也还在。

其实事实也是如此。

 
 


 
 
 
 
 
 

他们回到琅琊山,已是来年草长莺飞之际。


琅琊阁终年云雾缭绕,绿水长流,远远望去,颇有世外仙境之意。这里时间过得很缓,也去得很轻,春风一过,可数落花许久。

 
 
 

今夜月明星稀,浊酒一壶便能蹉跎。时至今日,蔺晨这般花前月下时还常会生出错觉,仿佛回首间能看见屋中黄灯暖暖,那人执书垂眸的侧脸寂静无声。梅长苏的静如听雪,能掩住波涛汹涌,常人只觉雪至洁至无暇,但蔺晨能体会其中大雪大爱,雪盛矣,则爱盛矣。

 
 

可现实是,梅长苏是个深受寒疾之苦之人。

 
 
 

冰续草保他三月无虞,大势一去,蚀骨寒心便排山倒海而来。北境本是极寒之地,凛冬将至,帐篷里的人常常陷入昏睡。他明知对方的脾气,却总还要问一句冷不冷,得到的答案自是几下微不可见的摇头。篷里的火盆烧得极旺,纵是白日里也能映出人影,蔺晨出了满身的汗,一半是热得,一半是忧得。

 
 
 

但他去摸那人的手,仍是冰冰凉凉,从手掌蜿蜒向心脏。

 
 
 

于是他脱去外衣,将人揽入怀中。呼吸对着呼吸,掌心对着掌心,梅长苏的头发向来是柔顺乌黑,此刻却干枯艰涩,贴到他皮肤上惹人发痒。他睡着的时候不知他有没有醒来,但他醒来的时候他多半还在梦中,蔺晨脑海里倒是一片平静,偶尔念及过往,想的是明明当初取的是万物苏生之意。

 
 

后几日梅长苏时有转醒,他开始出汗,但面色苍白,全是冷汗。

 
 

此时已是回天乏力,蔺晨别无他法,只能轻轻擦去额上细密的汗珠。然而他永远也忘不了,这人在他怀里紧紧蜷了起来,却慢慢伸出一只手搭在他颈侧,试图抱紧他。那纤长的冰冷手指掠过脸颊,恍如几滴冷泪滑落,梅长苏眉头紧皱,嘴唇颤抖,断断续续往外蹦出几个字。

 
 

他在喊他的名字,蔺晨,他说得很小声却清晰,很疼。
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 

蔺晨饮尽最后一杯酒,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。他转头,见飞流不知何时已坐在一旁,少年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,另一只手藏在背后,盯住他片刻,才不情不愿将背后的手伸到他面前。

 

他心中一窒。

 
 

“苏哥哥。”

 
 

“是苏哥哥交代的?”

 
 

飞流重重点了点头,将葫芦往他手里一塞:“还你。”

 

梅长苏要走这个葫芦时说的是,从今以后,你归我管。

 
 
 
 
 

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对着一个葫芦怔了多久。

 
 

这一瞬间,蔺晨突然承认自己的确有一部分陷进一隅围困,在这一部分里,梅长苏是他的朝堂与江湖,是他的黑暗与光明,是他的前尘与来世,是他的千军万马与茕茕孑立。他无法舍弃这一部分,也无法带离这一部分。

 
 
 

此刻他终于醒悟,梅长苏已将大梁托付于萧景琰,留一封绝笔与穆霓凰,而小小少年不知忧愁,花开花谢,花谢花终开。

 
 

窗外月如孤灯,皎洁之下毫发毕现,而他前所未有的反应让飞流茫然不知、手足无措,举着的手抬起又放下,最终灵光一现,难得听话地捂住了双眼。

 
 
 

古往今来多少对风光霁月、放浪形骸者的心驰神往,也不过是迷恋其臣服于世俗情感这一瞬的醉生梦死。

 
 
 
 

蔺晨第三回感到悲伤,悲伤除你以外,别无所愿。

除我以外,如你所愿。

FIN.

有人对文里提到的几个数字感兴趣吗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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